夏虫

接触,反应,理解。

前尘不计(齐格勒X法芮尔)

 

法芮尔深吸一口气,从门边走进会议室,而后站定,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法老之鹰,法芮尔艾玛莉,前来报到。”

 

来自于军功卓著的军人世家,兼有个人卓越的战绩,这一切令她加入守望先锋显得顺理成章——但这一次加入却并不顺利,或者说,在她能够加入守望先锋之前,这个组织就因为法令而解散了。现在她步入的地方虽然仍旧是原守望先锋成员的会议,但终究有些东西是不一样的。

有些东西总是晚那一步。她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但至少她现在还是有机会。

“啊。”莱因哈特站起来,对参与会议的人们说到:“这位就是我对你们说的,即将加入我们行动的艾玛莉的女儿。现在请各位起立欢迎。”

她微微颔首致意,眼角余光扫过列席的各位。她曾经在家中的照片上见过他们——各个都是比此刻年轻的多,但她还是能够分辨出来。而在坐席较远处,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安吉拉齐格勒。

距离她母亲退伍已经有快十年了。但安吉拉齐格勒的容颜仍旧如照片上一样。而她的座位被安排在几乎是齐格勒的正对面。她依言落座,听着守望先锋们开始会议正式进程。但她的目光打量了一圈儿之后,还是回到了齐格勒的身上。

“齐格勒医生是我的故交,代我向她问好,她会在你需要的时候照料你的。”母亲的话仿佛还在耳边。

齐格勒显然注意到了她的注视。两个人的目光在会议室中心交汇,法芮尔几乎立刻就紧绷了起来,而后转开视线专注于她面前的会议纪要本。

但对于一个新加入者来说现在讨论的所有议题都跟她无关,包括这一次的加入也没有像曾经的那些成员那样有着严肃的陪同作战审核——她清楚的知道那是因为她沾了她妈妈的光。也因此她对大厅里现在所有的成员都仅有一个名字与面容的了解,没有哪个人是熟悉的。紧张感逐渐变为焦躁,这种焦躁令她再一次抬起头。没曾想的是齐格勒仍旧看着她,她皱了皱眉却无法说什么,又一次将头低下。

终于坚持到了会议结束,法芮尔长舒了一口气。会议室里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而一位会议秘书走了过来给了她一些表格。她扫了一眼,无非是一些情况调查,还有一些用于急救的信息采集。和军方没什么区别,她拿过笔来一蹴而就。

在这过程中她偶尔抬起头来看看齐格勒的位置。齐格勒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那里,就仿佛等着她。这或许令她加快了书写的速度,而后她将表格与笔一同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齐格勒医生。”她走过去,在齐格勒身侧站定。她看着齐格勒站起身来,与她同高;柔和的面部轮廓以及温柔的眼神太过标志性,即使岁月变迁也依旧如此。法芮尔力图保证自己的声音不卑不亢又不会太过生硬,这是她妈妈要求她秉持的语气:“我是法芮尔,艾玛莉的女儿。她让我代向您问好。”

齐格勒微笑起来:“真高兴她还一切都好,你呢?来到这里应该也花了不少时间吧?”

“还不错。”法芮尔回答道,“我只希望能尽快投入战斗。”

法芮尔看到齐格勒眨了一下眼:“真像啊。不过在这之前,先去整顿一下你的住处吧。我可以带你在基地里看看,顺便让温斯顿帮你看看你的战斗盔甲?在你准备好一切以后,我们随时欢迎你参与我们的行动。”

“谢谢,那么我们就开始吧。”法芮尔言简意赅的说。

 

 

自法芮尔加入后,任务变得简单了不少。制空权自她加入之后被守望先锋一方牢牢控制,而从天而降的重型火力总令地面上的犯罪分子仓皇逃离。偶尔有敌方试图击落她,但除了暴露自己的位置以外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请求法芮尔支援的次数很快就变多了,法芮尔很快就适应了在守望先锋的新角色。

她发现齐格勒正好相反。齐格勒几乎没怎么参与任务,当然也是因为守望先锋成员大多不会在任务中受伤。但齐格勒一直都很忙,她有几次在休息日按照母亲的嘱托去拜访齐格勒的时候齐格勒都不在住处。碰巧有一次她正准备离开,遇见了正回来的齐格勒。齐格勒刚从通勤车上下来,抬头看见法芮尔的时候有点儿意外。

“齐格勒医生。”法芮尔先问候。齐格勒点头致意:“遇到什么事了吗?”

法芮尔摇摇头:“我的妈妈令我多来拜访,而且关于守望先锋有时候的一些事务我想向您请教。”

齐格勒已经打开了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进来坐吧,顺便,我订了还不错的晚餐,你如果有空的话不妨一起。”

“那么打扰了。”

随着齐格勒走进她从未来过的地方,法芮尔一眼就看见了墙上挂着的照片。守望先锋接受联合国表彰的时刻永久定格,她的母亲在左边,齐格勒医生在右边。而后她的注意力落在屋内的陈设,对比她房间内简单到像是旅馆的布置,这个起居室还挺像那么回事,她的意思是,像是经常居住的地方。

“先坐一下吧。”餐椅被拉到法芮尔的面前,齐格勒转身进了厨房,“想喝咖啡还是果汁?”

“按方便的来就好。”法芮尔坐下,环顾四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墙面,为相框镀上一层金色。这也令相片有了几分老旧的味道,她看着齐格勒端着两个杯子走过来,就仿佛置身于历史之中。

“这段时间巴西陷入混乱,我一直在处理那边的事情。”齐格勒喝了一口咖啡,说。

法芮尔点点头:“守望先锋的任务吗?”

齐格勒摇摇头:“不是的,只是我个人的一些心愿。”

法芮尔有些疑惑:“那您代表哪一方呢?”

“我不代表哪一方,我只救助受伤的人。”

法芮尔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在我看来,有些人是不值得救助的。他们伤害无辜的百姓以谋求私利,甚至杀害他人。这样的人不值得您的救助,齐格勒医生。”

“他们需要被惩罚,而不是被抛弃。”齐格勒的语气是柔和的,但是非常坚定。法芮尔看向齐格勒,表情亦如语气。

“您从不放弃任何人吗?”法芮尔的语气中带着讥讽,“您从未瞧不起一个卑劣的人吗?您加入守望先锋,不是为了匡扶正义吗?”

“我加入守望先锋是因为它能保护更多的人。”齐格勒的语气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法芮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直保持着谦恭有礼,但突然一瞬间她的情绪仿佛失去了控制。她就像是在申辩,在控诉,但齐格勒没有对她做任何事情,她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有些尴尬,于是她再次举起杯子试图掩饰。

齐格勒却微笑了起来,说:“你和你的母亲真的很像。相貌上就能看到相似之处,眼睛和鼻梁;还有你们如出一辙的语气。原守望先锋解散前,她也曾经这样问过我。”

被提及母亲令法芮尔感觉到更大的烦躁,但她除了忍耐别无选择。或许早些从这里离开是个好主意,但她又答应了齐格勒共进晚餐。她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但她并不擅长做这样的事情,她更擅长的事情是服从和忍耐。这是她骨子里的东西,世代涉军的血脉就在她身体中流淌。

于是她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

齐格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移了话题:“自从你来到守望先锋之后,这是我们第二次聊天?你这段时间在这里感觉如何?”

“还不错。这儿的一切和我在军队时很像,能够为队伍提供他们需要的帮助,根除罪恶。”说起这样的感受,法芮尔感觉稍微好了一些。军人最大的渴望莫过于荣誉,而她因为自己的行动挣得荣誉。至少现在守望先锋的战士们已经大多了解了她,而且也渴望得到来自于她的压制般的空中火力支援。制空权意味着他们不需要担心来自于上方的威胁,令他们可以专注于四周。也因此她得到赞誉,来自于她曾经梦寐以求的战友们。现在她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但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有些不确定这是否还是她想要的。

“这很不错。”齐格勒并没有进一步评判。

“您在巴西救治伤员吗?那儿情况怎么样?”法芮尔问到。

“情况不是很乐观。但明天有任务,所以我必须先行返回,等任务结束之后再去巴西。希望情况不会变的太糟糕。”

“是明天的突袭任务吗?前往澳洲?”

齐格勒点点头:“是的。看来明天我们会执行相同的任务。”

“喔。”法芮尔短暂的笑了一下,“希望我会得到比我妈妈更好的评价。”

齐格勒微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法芮尔的肩:“别担心。”

晚餐吃得还算愉快。

法芮尔在军队中的用餐习惯也一丝不苟的继承了过来,但在最后她犹豫着多要了一块儿烤鸡排并试图与齐格勒平分账单。最后仍旧是齐格勒付了饭钱,这令她有些别扭。

“谢谢款待,但我希望我能够在下一次由我买单。”她坚持着。

齐格勒点点头:“当然。”

两人的住处相距并不远,于是法芮尔决定先将齐格勒送回住处自己再返回。她们谈了些与任务相关的事,主要是法芮尔询问齐格勒的任务内容。

“我的很简单,没什么可说的。”法芮尔是这样开头的。

但其实路程也并不远,这样的闲谈没有持续几分钟。当时天色也不早,法芮尔回到家中简单洗漱一下就躺上床。为第二天的任务养足精神是她早就有的备战习惯,但今天她却有些难以入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齐格勒那里突然控制不住情绪。齐格勒还什么都没有说,她却突然感觉到了那么多情绪变化。这不应该,她在心中责怪着自己。这不仅仅是失礼那么简单,一个优秀的军人应当沉静如水。在第一次有齐格勒参与的战役开始之前她似乎就已经失败了。这样的想法令她感到沮丧。但很快她又试图令自己高兴一点儿,她知道自己在队伍中的作用是无可比拟的。或许明天可以令齐格勒对自己有所改观。

 

 

法芮尔很早就醒,这是她习惯了的作息。但抵达集合地点后甚至不到一分钟,齐格勒就出现了。她其实还没准备好这次见面,尽管她昨天晚上已经想了很多遍如何在这样的会面中得体的表达自己的歉意又不会太过降低自己的身份,但她就是还没准备好。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齐格勒全副武装。每个守望先锋的成员都会把装备存放在托比昂设计的专用箱内,取用时进行登记——这算是对法令的妥协,不过托比昂没事也会为每个人检查装备看看是否需要修理或改进。法芮尔记得当时整个换装区并没有其他人,齐格勒为什么会这么快就全副武装的出现在这里?伴随着这样的疑惑,法芮尔从头到尾看过齐格勒的装备。洁白的“女武神”作战服闻名遐迩,背后的光翼此刻在空气中留有一个淡色轮廓,但她已经可以想见齐格勒驰骋战场的样子;治疗杖被齐格勒双持在手,并不显得粗鲁,整个人反而因为这样的站姿而显得挺拔。

法芮尔决定站起身问好:“齐格勒医生,您也如此之早。”

齐格勒走到她身边,示意她坐下。而后她也坐下在她身边,递来一个包裹。“三明治,吃过早餐了吗?”

法芮尔摇摇头:“谢谢,但我没有在战前吃早餐的习惯。这样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让我猜猜。会让你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听上去就像是医生问诊,“或者会在升空时有反胃的感觉?”

“不,医生,我的状况一向都很好,我只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齐格勒将三明治打开咬了一口,并在吞咽之后说:“好的,希望你别介意我的职业病。”

法芮尔深呼吸了一次。昨天晚上准备好的一切说辞突然都失去了意义,从齐格勒现在的样子看她并没有在意她昨晚任何表现。应该换一句话说,不是不在意,而是没有感到不悦。两人的肩算上肩甲不过隔了十厘米左右,她连齐格勒耳边的碎发都能看得清。

法芮尔发现她对齐格勒有种莫名的感觉。说是亲近,她昨天包括到现在还有一种微妙的警惕;但说是敌意,她从不知道自己能与有敌意的人如此近距离的礼貌交流。她昨天就已经感受到了齐格勒身上的亲和力,但她仍旧保持着警惕。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在这之后她立刻期望齐格勒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声叹息。

齐格勒只是安静的吃完了那个三明治。

法芮尔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但齐格勒坐在她身侧的座位上令她觉得或许应该说些什么。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必须要汇报或了解的东西,更不是为了避免尴尬——她只是想要开口。一路上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法芮尔总是会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该怎样将闲聊继续下去。军人不需要太多的闲聊,所以或许这也是她现在突然开了或许不合时宜的话匣子的原因。也因此她觉察到了自己的窘迫,但她似乎被鼓励着继续下去:齐格勒一直专心的听她讲着,给她以正常闲聊的回应,不时对法芮尔的沉默报以微笑。

然后她继续了下去。

这次作战对法芮尔来说并不艰难,敌方建设了很久的重火力点在法芮尔面前不过是一个不会动的靶子,几发火箭弹足以夷平。她更多地选择在空域内巡视,对敌方的集结点进行火力打击。间或有些流弹或火箭筒朝她飞来,但这些零星的抵抗甚至不及她曾遭遇过的激烈炮火的十分之一,反而只能作为指引她开火的信息。他们很快就瓦解了对方的抵抗,敌人抛弃了他们苦心经营的据点四散逃往周围的丛林。她看见自己的队友组织起当地军人拉开排查网,看起来地面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了。

她开始找寻齐格勒的位置。不知道她的表现是否落在齐格勒的眼中,她是如此渴望得到评价。在巡视中她很快就看到那个光点,她便快速降落到地面上。长久的飞行令脚步与地面的接触显得有些不真实,尽管这已经是她作战的常态但她仍然需要克服这种本性。她努力让自己每一步都走的稀松平常,直到她走到齐格勒身后站定。

齐格勒正在治疗一名伤员,而法芮尔一眼就看到伤员穿着叛军作战服。伤员少了一条腿,齐格勒正在为他止血包扎。她于是站在齐格勒身后,看着齐格勒半蹲在那儿忙碌。但当伤员的手突然举起来的时候,法芮尔猛然开启她的喷气背包,重重的踢在伤员的伤口上。她感觉自己撞到了齐格勒,但她无暇顾及其他。伤员方才藏在旁边尸体下的手中是一柄手枪,但现在这柄手枪在惨叫与剧痛中被扔了出去。

“该死的畜生。”法芮尔几乎咬牙切齿。而后她立刻转头去看齐格勒。

她见过太多的死亡,战场上从来不缺流血。但齐格勒的作战服尽管染着一些乌黑的血迹却一点儿没有受伤的迹象,女武神作战服背后的光翼仍旧熠熠生辉,这是宣告齐格勒到来的希望之光。

“你没事吧?”法芮尔几乎脱口而出。齐格勒对她笑了笑:“没事,刚才我也启动了弹射装置,你没有撞到我。”

法芮尔这才稍微放松下来,而后转头看向正呻吟着的受伤叛军。“齐格勒医生,这就是您要拯救的人吗?”她的语气带着质疑。她刚大概把露出来的骨头踢断了,现在伤口白花花的一片淌着血。而后她听见齐格勒走过来的声音,也看见齐格勒重新蹲下身去。

“是的,这就是我要救的人。但是非常感谢你的保护,你令我不需要开枪了。”

法芮尔这才发现齐格勒手中拿着手枪。然后那柄手枪被放入武器槽,治疗杖换回齐格勒的手上。她这时候才真正的放松了下来,能够加入守望先锋的人果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而后就是一丝丝的难堪。她发现自己的自以为是,她之前竟一直抱着对方需要保护的心态。但在她感觉到难堪之前对方已经为她铺好了台阶:“这是我应该做的,齐格勒医生,我非常荣幸能够保护您。”

“别再说敬语了。”齐格勒一边清理着伤口处的碎骨,一边对她说。“你刚才说话的时候比现在自然多了,就那样吧。”

法芮尔愣了一下,而后说:“好的,齐格勒医生。”她先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而后终于开口:“您今天……”

“用‘你’就好了,还是说你希望我也用‘您’来称呼你?”齐格勒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伤口刚巧重新处理完毕,政府军的担架已经在一旁等候多时。随着伤者被抬走齐格勒站起身来,转头看着法芮尔。

“好吧。齐格勒医生……你,你是否愿意评价我今天的表现?”

法芮尔知道齐格勒并不会随意评价别人,这是她短暂相处之后得出的结论。但她想得到一个来自于齐格勒的判断,军人的直接令她不加避讳。

“当然。非常好。战斗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前线发现两个重火力点,之后不到十秒钟我们就看见那两个火力点被你摧毁。当然,之前我经常需要注意天空中是否有威胁,但今天很明显我只需要专注于我周围的情况。”

法芮尔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关于那个伤员……我很抱歉,我只是那一瞬间做出了判断。虽然我认为这是他罪有应得,但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治疗他们不意味着我容许罪恶发生。”齐格勒笑着说,“我不该说你做的很好,而是,非常感谢你的保护,很高兴能与你并肩作战。”

法芮尔长舒一口气:“谢谢你,齐格勒医生。非常荣幸与你并肩作战。”

 

 

随着法芮尔参与守望先锋行动次数的增多,敌人逐渐知晓了这个新成员的存在。很快法芮尔开始遭遇真正的敌人:她在埃及军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挑战。狙击手与火箭筒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地对空火箭或者激光粒子武器则是她第一次需要面对的。对方甚至出动过战斗机,她虽然并不想要呼叫地面支援,但逐渐难以应付的她终于决定主动通讯地面请求帮助。

这一次他们应澳大利亚政府的求助来剿灭非法建立据点的拾荒者们,深入澳洲内陆却很快发现自己被伏击。因核爆寸草不生的荒漠不时被沙尘暴席卷,法芮尔尽管熟悉沙漠的作战条件却并不熟悉附近地形,因而处处受到限制。更棘手的是因为核爆引起的电磁场紊乱令通讯导航工具接二连三失灵,法芮尔的也不例外。好在她一直有着高超的飞行技巧并与队伍保持着合适距离,也有着在风沙中击毁目标的好准头。但她的队伍却陷入停滞:在这样恶劣且陌生的环境中他们太容易遭受伏击了。不仅政府军在交火中遭受损失,连守望先锋的成员也受伤了。一颗炸弹在离他不到十米远的地方爆炸,虽然没有令他失去行动能力,但一块弹片嵌入他的右臂。

法芮尔那时候被要求回到临时搭建的营地。她一眼就看到那个带着红色特制护目镜的男人被其他战友围在中间。尽管并不足够了解对方,但她知道对方是守望先锋最强大的突击手之一,拥有极为强悍的身体素质。然后她就看见他粗鲁的从军医那里抢来手术刀,对着自己的手臂就切了下去。一会儿他挑出来一块儿弹片,沾着血的金属落在沙地上。

结论很快就出来了:金属是特制的,不仅可以穿破守望先锋成员特制的作战服,还带有足以致命的毒素。凭借这个结论政府军向守望先锋总部请求支援,在这几个小时内这个受伤的男人居然还把枪背在背上随意走动着。政府军的军医建议他休息,对此他只是冷哼了一声:“他们还杀不死我。”
而法芮尔坐在临时搭建的遮蔽下,有些无聊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这样的情况一定会叫齐格勒医生过来吧,她这样想着。而几个小时之后,她果然看到了齐格勒——还是女武神护甲与治疗杖,但对方似乎并没有看到正在阴凉处休息的她。那个受伤的男人似乎有些变化,他不再是一副冷然的样子四处看着,而是走了几步迎过去,而后站的端正。

她几乎是立刻就回到了守望先锋战友们的身边,但她走不进去。好在她仍旧能够看到发生的一切。她看到齐格勒正在检查他的伤势。

“你还是老样子,杰克。”她听见齐格勒的声音。他是莫里森……她的脑海中迅速展现出两幅照片,一幅挂在家中,另一幅则在齐格勒家中见过;杰克莫里森,原来他还活着。一道治愈光线从治疗杖中流泻而出,照射在染血的伤口上;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治疗手段。隔着有些远她看不见太多细节,但短短几秒钟后后光线断开来,杰克莫里森站了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单手端起了枪。

“谢谢你,安吉拉。”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感色彩。而后他几乎立刻就回头:“好吧,现在让我们收拾那些狗杂碎。”

他们开始重新推进,但与之前不同的是,齐格勒医生来了。无论对政府军,还是对守望先锋,还是对法芮尔个人而言,这场战役从这一刻开始就与此前不同了。突然间一切似乎就变得顺利了起来,就连风沙也不再为非作歹。法芮尔重新起飞随着部队前进,没有了风沙的遮掩在这广阔的沙漠上一切敌人都如此显眼,而他们的还击也如此明显易于躲避。她甚至有了种并不担心会受伤的错觉,尽管军人的荣誉与娴熟的战斗技巧也令她避免受伤。他们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抵达非法搭建的工事并将其炸毁,而后返回用了更短的时间——或者说,只需要他们踏上飞艇。驾驶舱内的莉娜奥克斯顿正对着他们眨眼:“嘿,有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返回舱里的大家都彻底放松了下来,莉娜一边开着飞艇一边跟其他人闲聊着,不时开两句玩笑。齐格勒不时会说两句,就连杰克莫里森也会说一句冷到冰点的冷笑话。但法芮尔却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总有一种淡淡的隔膜感。不知为什么,守望先锋对于她来说总是一个无法触摸的名号,尽管她身处其中。她已经和她的战友们相互熟悉,能够完成默契的配合,她得到了荣誉也感受到信任,但卸下武装之后她仍旧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感觉有些疲惫,的确一整天的作战会消耗不少精力,于是她决定休息一会儿。

她希望自己的听觉不会因为闭上眼而敏感,但几乎就在同时她感觉到有人坐到她身边来。没有感情的机械声音令她知道是谁:“你妈妈一直以你为荣。”

这一句话几乎触发了引信。她几乎是立刻整个人都坐直,背后僵硬无比:“你大概还不够了解她。”

整个机舱里突然陷入一片安静。莉娜离得有些远听不见,兀自哼着小调却也很快发现机舱里不对劲。于是整个机舱里就只能听见能量供应核心发出的单调嗡鸣声了。法芮尔转过头去盯着杰克莫里森,后者的双眼隔着红色护目镜看的不甚清晰。没有人说话,当事人亦是。几秒钟过后,齐格勒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法芮尔,整个守望先锋都知道你的母亲对你寄予厚望,她对我们所有人都说过,希望你能够继承她的道路。”

“哦?是吗?”法芮尔几乎是立刻转头,眼神中有什么在波动,“真有趣啊,她可从来没对我这样说过?”

从礼节上她不该这样冒犯她的上级与前辈,她知道;但是她血脉中流淌的血不允许她谦恭的认同、回避。她应该服从,可是现在没有人该命令她:她只是说出了她知道的一切。齐格勒的眼神没有任何闪躲,就这样与她对视。她看不到一丝动摇或心虚,但同样也没有蔑视与质疑。

只是看着她,就仿佛看着所有其他人一样。

“够了。”法芮尔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抱歉打扰了你们的兴致。”而后她站起身来朝着机舱末尾走去。齐格勒则立刻起身跟随其后,背影对其他所有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法芮尔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而后发现齐格勒正站在她旁边,并指了指她身边的座位:“介意我打扰你吗?”

法芮尔没有说话,只是向里坐了一位。齐格勒也没再多说,坐下在她身边。飞艇尾部的轰鸣声更大了,她们就在这样的嘈杂内保持着沉默。法芮尔犹豫着抬起头几次又低下,但每一次她都看到齐格勒在看着她。于是她最后还是低着头深呼吸而后说:“真抱歉,刚才在大家的面前令你难堪了。”

“你当然没有令我感到难堪。”齐格勒立刻就回应了法芮尔,“我……我想对你来说,当我说‘你和你妈妈真像’的时候,你其实不太喜欢?”

法芮尔脱口而出:“不。”但是之后她又陷入了犹豫,斟酌着措辞:“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妈妈是多么值得尊敬的军人,她当然是我的榜样,只是……只是你们确定吗?尤其是你,齐格勒医生,她……她曾经说过你是最了解她的人了。我实在是、我想我真的……从未感受到她希望我能够继承她的道路。你确定吗,齐格勒医生?”

法芮尔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正死死的攥在一起,直到齐格勒的手搭了上来。法芮尔猛地抬起头,齐格勒正凝视着她。不再是面对任何一个病患、任何一个人都有的眼神。那一瞬间法芮尔如此确定。她从齐格勒温柔的瞳孔中隐隐约约的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当然确定。”齐格勒一字一句的说。

法芮尔仍旧抬着头,齐格勒仍旧凝视着她。

“我非常确定,她对我说的一字一句,一定都发自她的内心。”

法芮尔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而后艰难的开口:“谢谢你,齐格勒医生。”

她隐去了后文。她无法对齐格勒开口,也没有人可以听见她方才差一点脱口而出的东西。齐格勒的亲和感太强了,她几乎没有办法去怀疑对方所说的一切;可是这一切又同她的认知如此矛盾,她就是无法确信。所以最后她只能干巴巴的道谢,她知道至少对方是在关心着她的。一种隐约的情感蔓延过她的心头,她突然想要抓住齐格勒的手。

“离回到总部还有半个小时。想休息一会儿吗?”齐格勒问她。

法芮尔摇摇头,又点点头,终于说了出来:“请在这儿待一会儿行吗?齐格勒医生,就这一会儿。”

在齐格勒说“当然”之前,她已经抓住了齐格勒的手。

 

 

“齐格勒医生,你得劝劝艾玛莉的女儿。”

刚从战场回到守望先锋基地,温斯顿就出现在齐格勒面前拦下了她。

“她怎么了?”齐格勒问。

温斯顿切出数据分析屏幕,拉开悬挂在齐格勒面前。“自从上次去澳洲的任务之后,她一直在向系统请求任务,而且这半个月她申请的都是行动危险系数最高的任务。中间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往往上午从任务地点返回,下午就又开始申请。我一开始都没有注意,是雅典娜提醒了我。我曾经向她问过需不需要休息,但她说她只是想要接受锻炼。你是艾玛莉最好的朋友,或许你明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齐格勒点点头说:“知道了。她现在在哪儿?”

“在直布罗陀监测站。尽管我已经将所有的研究资料全都搬了回来,但那里还有一些已经废弃的数据监测器,里面的数据我还没来得及销毁。杰克他们也在那儿。她是昨天下午刚回到基地的,今天早上就又赶过去了。”温斯顿收起显示屏。

“请帮我调取最快能抵达的穿梭机,温斯顿。”齐格勒说。“我想或许我能帮上一些忙。”

半小时后她抵达了直布罗陀监测站。打开舱门后她第一时间巡视天际,并没有看见法芮尔的踪影。而后她的呼叫频段出现了杰克莫里森的声音:“安吉拉,我们正准备呼叫你的支援。来抢夺资料的是黑爪。”

齐格勒立刻回复:“你们在哪儿?法芮尔是否跟你们在一起?”

她听出杰克有片刻迟疑。“法芮尔?哦……是的,法芮尔在我们这儿。黑爪派出了重装甲车,我们在为法芮尔创造轰炸的时机。对面有狙击手。我们在起降装配仓。”

“我立刻过来。”

“待在那儿别动。雷耶斯也在这儿。我会派人来接应你。”

“好——”

通讯中突然发生巨大的爆炸声。齐格勒几乎立刻就看见装配仓方向冒出的滚滚黑烟。而后她发现借着烟气的掩护一个她一直关切着的身影冲天而起,一阵火箭弹幕腾着滚滚白烟向下轰击。

这太危险了!齐格勒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启动女武神作战服就朝着法芮尔的方向飞去。如果说法芮尔起飞的时候尚有烟雾保护,那么火箭弹的轨迹无疑会令她成为最好的目标;黑爪的士兵究竟多强她心中非常明白,她绝不能让法芮尔倒下。

在短暂的飞弹爆炸声后,齐格勒立刻就听见重武器的声音。在她飞抵法芮尔那儿的十几秒钟内,已经有数枚飞弹被法芮尔灵巧的避开。但很快她看见法芮尔的身子在空中猛然一震,细微的红色液体顺着穿体而出的子弹飞溅。

她受伤了。

同时受损的还有火箭背包,能看得出法芮尔正勉强保持着下落中的平衡。齐格勒咬着牙完成最后的飞行,好在守望先锋的其他人已经占据了法芮尔方才用火力清空的区域,装配仓的敌人都被赶了回去,周围已经是安全的了。

齐格勒稍早一些落地,而后她几乎是冲过去接住了难以支撑住自己的法芮尔。法芮尔闭着眼,牙关紧咬。齐格勒立刻检查她的伤势,她看到猛禽作战服的左肩部分开了个大口子,被子弹冲力撕扯开的金属边缘已经嵌入一整片血肉模糊中;她的手已经探到作战服后侧,更大的开口上是鲜血湿黏的触感。

“该死的狙击手。”法芮尔的声音一字一顿,显然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齐格勒什么也没说,立刻为法芮尔治疗伤势。法芮尔感觉有什么覆盖在伤口上,慢慢的疼痛开始减退——她原先以为是失血过多引起的麻木,但很快她就感觉伤口有些痒,就像之前的那些伤口愈合时她所感受到的那样。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画面是齐格勒专注的侧脸。治疗杖正将一道柔和的淡黄色光线引导至她的左肩,虽然不清楚原理,但她明白自己的伤口已经愈合。她试着动了动自己的左手,竟然可以自如的移动——不过,火箭背包已经坏了。

“你真幸运,离你的心脏只有五厘米。”齐格勒说着,站起身来。

“他们怎么样了?”法芮尔试着站起,发现自己如同没受过伤一样。分明之前打穿了她的骨头——她有些不相信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除了有些刺手的金属边缘以及未干的血迹以外,一切如常。“当然,谢谢您,齐格勒医生。”

“你之前在军队都是这样出击的吗?”齐格勒皱着眉头,法芮尔发现齐格勒的脸上有着一点点疲惫。于是她回答:“对方的狙击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已经调整了很多次我的位置,但他还是找到了我。”

她承认自己的回答不算多么完美,但这是她短时间内能斟酌的极限了。与此同时她观察着齐格勒。她不知道其他人如果以同样的语气问出同样的话她会作何反应,似乎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她的母亲,同时也是她的上级,或许曾经质问过她类似的内容,但绝不是以这样的语气;后来就连这样的问话都奉欠,她只是得到与遵从结论。齐格勒实在没有任何必要问她这样的问题,从她的角度上来看是这样的;但是齐格勒问了,所以她回答了。

齐格勒沉默了一小会儿,长舒一口气说:“总之,如果你现在觉得身体已经恢复正常,就跟我一起去找杰克他们吧。敌人中有一个人善于清除落单对手,你不能单独返回。”

没有评价,甚至连任何可以表示评价的脸色也没有。齐格勒也不再皱眉,而是恢复到之前如常的样子。法芮尔明白她已经用去了太多时间在任务之外的东西上,但现在对她来说更加重要的任务是将齐格勒安全送到大部队那里。正如她不能单独返回,齐格勒也不能单独前往那边。她检查了一下手中的火箭筒,所幸武器仍旧工作正常。

“那我们该出发了,齐格勒医生。”她扬了扬武器。

装配仓是最后一个可以据以防守之处,再向前便是宽阔的一条长路直接通往发射场。或许是感觉胜算不大,黑爪佯装反击之后就搭乘运载飞艇离开了。保险起见莫里森决定排查整个监测站,而法芮尔和齐格勒则被安排负责接应。于是她们就在发射架旁坐下等待着。

法芮尔用眼角余光试图看齐格勒在做什么,但是看得不甚清楚。她又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左肩,的确一点儿痛感都没有了,只有向内凹陷着的金属有些扎着。

“别担心,治疗能量可以令任何活着的人痊愈。”齐格勒的声音适时的传来,法芮尔怀疑齐格勒其实一直在看着她。但她又想起来自己仍旧穿着猛禽盔甲,厚重的白色臂甲与这周围的环境色差的确很大。她在之前的战斗中也被对面的狙击手死死盯住,若非黑烟她还真未必有任何可以出手的机会,这也是她会冒险的一部分原因。

法芮尔终于有了转头看过去的理由:“真的很感谢你,齐格勒医生。”

“比起你的感谢,我更想得到你的答案。”齐格勒认真的说,“你战功卓著,参与过的战斗你大概已经完全数不清了吧。你明知道对方有狙击手,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冒险的方式加入作战?”

“我想赢得胜利,齐格勒医生。那是我身为军人的荣誉感,我应当尽全力确保我方取得胜利,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全部理由?”

“全部。”法芮尔确认着,凝视着齐格勒的双眼。“就像你愿意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救助伤员一样。”

这样的比较令齐格勒微笑起来,而这正是法芮尔想要的。她知道齐格勒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与荣誉感所在。但她的心中也有某种其他的不安被平复:她似乎也能够了解齐格勒的想法,至少一部分。她被认可了;这样的认可来自于曾经仰望过的守望先锋的前辈、她妈妈的战友也是她此刻的战友。似乎有一些距离就这样消弭于这一次对话之中,但齐格勒显然不止有这样一个答案想听。

“法芮尔,安娜她……”齐格勒第一次在法芮尔面前直呼这个名字,这令法芮尔感觉到一阵轻微的不适应,但她竟没有感觉到任何情感上的不愉快或紧张,而是听着齐格勒顿了顿之后说下去:“她现在的确如你所说,过的不错吗?”

法芮尔愣了愣。她想起她母亲此刻的生活与原先的军人生活差距万千。至少法芮尔从军营短暂归家的时候,只有她母亲熟悉的严格甚至是冷漠令她觉得适应。她自己是的确不太习惯非军事化的生活,但她从来就不是她的母亲。于是她点了点头:“她让我如此转告的。”

齐格勒的头微微偏向另一侧,法芮尔只能看见侧脸。刚才治疗她的时候那张认真的侧脸就这样出现在她脑海中,同样的轮廓,同样有女武神作战服映照的柔和微光令轮廓也跟着柔和起来。

“你的妈妈……她一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啊。”齐格勒感叹着,“当初她从守望先锋离开的时候,曾经对我说她会过的很好。这么久了,你都已经是一名如此优秀的军人了,她仍旧记得自己当初说的话。”

法芮尔几乎脱口而出:“可是她未必过的很好。”

“当然。”齐格勒接下了法芮尔这句话,“你我都很明白。”

法芮尔感到惊讶,甚至可以称之为震惊。这份惊讶不只因为自己的失言被齐格勒认同,更来自于齐格勒这份认同的笃定感。就仿佛这是一个齐格勒自己亲身体验的事实,而她明白这是真的,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因为她所体验和经受的那份来自于她母亲的感情包含着太多东西,或许也因为血脉相承的缘故她的感受尤为明显。

“齐格勒医生……”法芮尔欲言又止。

齐格勒转过头来,认真的说:“法芮尔,你真的希望这样做吗?参加军队匡扶正义,在一次次的行动中赢得荣誉与尊重,这就是你发自内心想要的一切吗?”

法芮尔不明白齐格勒为何如此强调,但她内心中却有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在回应这样的问话。

——不是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齐格勒:“齐格勒医生,你是真的希望拯救每一个受伤的人吗?”

齐格勒沉默一会儿,回答:“不。”

有人说过,一个职业军人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场战役的最后一场战斗中被一颗流弹击中,干净利落的死去。但事实上只有战争狂才会那样想,大部分的军人从不把自己的使命看做是一种职业,他们经历过战火之后回归正常生活,才发现自己与和平生活已经脱节。

无论如何,日常剥夺他人的生命,这绝非常人能够承受。而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伸张着他们所认同的正义使命,保护他人的同时也将自己永远的同他人区分开来。

法芮尔一直有着这样的感觉,但在一个军人世家中,她选择缄默。这似乎是她理所应当去做的事情,加入军队,夺取荣耀。至少她知道她的行为并非残杀而更像是一种审判,她清楚的知道她在捍卫什么;但她更清楚的知道这离她完全的确信有多少距离,这从来不是她的选择,她只是顺理成章的这样去做了。

更确切的来说,三十三岁的法芮尔并不知道自己除了做军人还能做些什么。

直布罗陀监测站的任务结束后,一行人回到守望先锋的基地。整个小队按照惯例要进行聚餐,齐格勒也同样做了私人邀请,但法芮尔拒绝了。

她现在只想早点把盔甲修好重新投入战斗,这样无事可做的时光她并不想要。失去盔甲就如同一种耻辱,尽管她知道她没做错什么,但那种难受的感觉是确实存在的。

于是她回到屋中,将自己关在里面。她不知道这些时间需要怎样度过,似乎有什么想说的话涌上心头,但她瞧了一眼电话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她知道她会再一次提起电话什么都说不出——而将自己的行动经过汇报给母亲,是她放弃了很久的习惯。

她尝试过很多次,无意识的,有意识的。但是没有人会不抱希望的去做事,如果希望破灭了,自然也就不会再继续这样做下去了。

通讯器响了一声,她从床上下来,拿起通讯器。齐格勒的短讯。

“你的伤口已经恢复,但如果还有什么担心的东西,可以随时联系我。”

想了想,法芮尔回复:“我想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谢谢你的关心。”

等了一会儿,齐格勒没有回复。于是法芮尔再次回到床上,但这一次她将通讯器拿到床边。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通讯器又响了起来,她睡眼惺忪地拿起通讯器一看,并非齐格勒而是托比昂:“你的盔甲修好了!明天来取。”

而后她看见还有一条未读短讯,来自齐格勒。说不清为什么,一下子她就醒了过来。

“我现在出发去英国,也祝你下一次任务顺利。如果有需要就对我说。”

法芮尔看见讯息发送时间是凌晨一点,而后齐格勒的声音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不。”

由于这一句话实在太短法芮尔并不能分辨出太多其中包含着的情绪;但仅仅是这样一个回答也令法芮尔心中微微震动起来——齐格勒没有必要骗她,守望先锋所依仗的治疗力量、世间百姓期望着的拯救之光,并不真的想要拯救每个人。

她从齐格勒的语气中听不出厌倦,正如她每次扪心自问时她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厌倦一样。可是这种生活是干枯的,她能够凭借猛禽作战服冲破敌人的火力包围圈、从枪林弹雨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却不能凭借一己之力解开某种一直缠绕在她身上的未知束缚。她只知道她厌倦,却从不知道这种厌倦的反面指向何处。

或许也正因为这样的状态,齐格勒的话才这样抓住了她,或许齐格勒真的能够明白她的状况与想法。法芮尔仍旧不想将任何能说的和不能说的话说出口,但也因此她明白自己抱上了何种荒谬的期待。

 

 

齐格勒很快就从英国回来了,但并不是因为法芮尔的请求,而是因为法芮尔失踪了。

简单的在基地了解了一下交战讯息后,齐格勒就登上前去战场的穿梭机。落地之后一名政府军士兵带着她前往指挥部,她在那里见到了杰克莫里森。很明显他也受伤了,特制作战服上两个巨大的弹孔诉说着战斗的激烈。不过她倒不担心他,她知道他有令自己痊愈的方法。于是她直接问了:“法芮尔究竟怎么回事?对方有黑爪的人?”

这一次杰克莫里森很明显知道齐格勒在说谁:“没有黑爪的人,但对方对空火力太强,我们也没办法。她被对面的火炮击中了,我们看到她坠落到西部的山里。通讯一直联系不到她,而且现在我们前线非常吃紧没办法派人去搜她;你是最好的人选,能够治疗她的伤势,所以我们向总部请求你的支援。”

“给我一台载具,我现在就动身。”

“注意安全。”杰克示意军官带她去提载具。

山林中一片闷热潮湿,齐格勒艰难的驾驶着越野车朝着地图上被标记好的山头前进。已经被轰炸破坏的七零八落的路边满是炮弹和石头的残渣,不时还有一阵阵爆炸声从隔壁山头传来。而就在这样的颠簸中,齐格勒抵达了目标处。她抬起头来看,这座山并不算小,但是已经有些远离战场,她想这里应该是没有敌人的。

“安娜,你最好保佑你的女儿还活着。”齐格勒低声说着,下了车。

她不知道法芮尔的伤势,她也不知道法芮尔在哪儿;她只知道法芮尔现在需要她,无论伤重与否。在驾驶抵达目的地的过程中她的脑海中不停闪现着画面:与安娜并肩作战的时候、为安娜治疗伤势的时候、安娜气急甚至到了沮丧的时候;当然不止那些,还有她唯一一次见到的安娜几乎重伤濒死的时候那血流满地的场景,还有曾经守望先锋的战友已然过世时候安娜的手搭在她肩上的触感。

齐格勒厌恶一切与军事有关的东西,可偏偏安娜是军人。

她记得当时安娜努力遮掩着失望的语气,冷静的对她说:“安吉拉,你不能理智一些吗?如果没有我们,没有守望先锋,这个世界究竟会怎么样,需要我来描述吗?”

齐格勒哑然,一会儿说:“我是个医生,我该去救助所有需要救助的人。但这并不是我的天性,我只是一直在弥补一个非我而起也弥补不了的过失。我只是想休息,我只是想停下,安娜。”

“但这不是我的错。”

“但这也不是我的错!”齐格勒突然提高了声音。

她的情绪终于无法克制,而在这句话后安娜顿住了。

“好吧,齐格勒,如果你一定要如此坚持的话。明天我会向守望先锋提出退出的申请,也不会再参与任何军事行动。”

齐格勒试图说出的话被安娜转身的动作打断了。

逐渐离她而去的背影说着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话:“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了,安吉拉,记住这一点。以后我也不会再来找你,我的挚友,因为我们都因彼此遭受了太多痛苦。再见了,别担心我,我会很好。”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齐格勒知道安娜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守望先锋第二天就没有了她的名字。她几乎是从守望先锋成员那里失踪,没有人再清楚的知道她的新生活如何,只是偶尔会有一些简短零散的片段,齐格勒据此知道她没有再加入任何军事组织。

经过这么多年后,齐格勒仍旧对这一切记忆犹新。

此刻她已经绕上了山路,开始凭借女武神作战服特殊的感知能力搜寻法芮尔的所在。但她的脑海中一直泛起之前沉寂已久的回忆,她不知道此刻她是否在试图弥补着什么——尽管一切已经发生,无从改变。但至少现在法芮尔需要她,安娜的女儿需要她的帮助,她作为医生的天职需要她尽心尽力的去救助一切伤口。若因交战和混乱流的血需要她付之以悲悯,那么她所造成的伤害则是她必须负起的责任。

从法芮尔来到守望先锋起,她就一直渴望着能做些什么,并力图使之不过于刻意。她是如此清楚,却又如此混乱,法芮尔与安娜的相似与不同时时刻刻在她意识中彰显着,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要做的事情而非她感受到的情感——而在天色黑下来之前,搜索器感知到了受伤人类的痕迹。

的确是法芮尔,齐格勒一眼就认出了白色猛禽作战服。但此刻情况比在直布罗陀监测站时更加严重。法芮尔正倒在地上,仍被作战服包裹着的左腿远端严重变形,拐出一个极度扭曲的角度。齐格勒全速跑到法芮尔身边,法芮尔面色苍白显然已经昏迷。地上的血迹已经有些发黑,所幸生命迹象仍旧较为稳定——齐格勒已经开始工作。她用治疗光线对法芮尔做了一次彻底的检查,确认她的伤情不足以威胁她的生命;而后她开始治疗法芮尔的伤势。

在光芒笼罩中,法芮尔逐渐睁开自己的眼睛。齐格勒正蹲在她身旁,她看见的仍旧是齐格勒专心致志的侧脸。但这一次,齐格勒的双眼正凝视着她的。

“齐格勒医生……我……”一阵头晕目眩打断她试图起身的动作,她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被击中,坠落,巨大的撞击。一阵阵疼痛从她的左腿末端传来,她努力将自己半边身子撑起,想看向自己的腿。而后那种疼痛感又逐渐消失,她看见治疗光线朝着伤处集中。而抬起头,齐格勒仍旧凝视着她。

“你受伤了。不用担心,我在为你治疗。”齐格勒试图安抚法芮尔。

法芮尔看见自己的左腿变形的样子,苦笑起来:“是又从……英国?对吗?从英国赶来的吗?是他们请你来的对吗?”

“是的,但如果我从其他渠道得知了你受伤的消息,我也会来的。你能够把你的作战服脱下吗?这样我可以将你的骨头回位。”

法芮尔按下作战服的解压按钮,仍旧可以正常工作的其他部分便与法芮尔的身体脱离。左腿已经损坏的部分则纹丝不动,但这已经足够齐格勒看清断处的伤势。

“我的治疗光线会麻醉你,但如果你还觉得疼就抓着我的肩,害怕的话就别看。”齐格勒说着,“想闭上眼睛吗?”

法芮尔摇了摇头:“她受伤的时候也会抓住别人的肩膀吗?”

她看见齐格勒对她一笑,而后转头去注视她的伤势。她看见齐格勒的双手分别抓住她的伤处两侧,的确毫无触感仿佛不是她的腿。她甚至能听见断骨回原时清脆的声响,但由于毫无感知她甚至觉得那是错觉。而后光线变得更加强烈,几乎让她看不清。几分钟内两人一言不发,法芮尔看见齐格勒的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珠,而这令齐格勒更加真实。

治疗光线断开的时候齐格勒看上去已经非常疲惫,声音中都是难以掩饰的倦怠:“好了,你痊愈了。”

法芮尔犹豫着,抬起手来,为齐格勒擦去已经快滴落的汗珠。齐格勒一愣:“谢谢。”

“不……用谢,齐格勒医生,是你救了我,该我对你说声谢谢。”法芮尔低声说着。她坐起身来,试图抬起自己的腿,果然活动如初,甚至连仍旧挂在腿上的作战服的重量都能感觉到。这不是她第一次被齐格勒救治,比上一次更加强烈的情绪逼迫着她脱口而出:“是因为我妈妈,对吗?齐格勒医生,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我妈妈,你不会这样的照顾我,对吗?我问过他们,他们说治疗光线会令你非常疲倦,虽然我不知道它的原理,但……但是他们都说你只会在人濒死的时候才会用治疗光线去抢救伤员。”

齐格勒一愣,但法芮尔的语气无比认真,于是她认真的回答:“是的,我和你妈妈是非常好的朋友,我必须保护你。”

法芮尔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是这样,谢谢您,齐格勒医生。”

她们就这样坐在山间的碎石地上休息。法芮尔一会儿又说:“齐格勒医生,您为什么要用治疗光线而非正常的医疗技术来治疗我呢?”

“正常的医疗技术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但治疗光线就可以令你完全愈合。你不会因为这次断骨受到任何影响,仍旧能够发力或承担重量。况且,让你打着石膏修养三个月,你恐怕会非常的不适应吧?这一次离直布罗陀监测站的受伤还不到一周时间。”

“我……托比昂增强了我火箭背包的喷射强度,我还不太适应。我不是在找借口……”法芮尔有些急促的说着,和齐格勒所说的内容几无关联。“他们的火力也超出了我的估计,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动用,我无法一次性处理那么多飞弹……我已经尽力了,齐格勒医生,我真的已经尽力了,但我没有躲掉……有一个在我身旁爆炸了,我失去平衡,就这样掉下去了……我已经失败两次了……”

这样慌乱的法芮尔是齐格勒从未见过的。而法芮尔的眉眼与安娜又是那样相似,齐格勒心中一震。她仿佛看到曾经转过头背对她的安娜的正脸,只是安娜从未给她见过这样的一面。她下意识伸出手搭在法芮尔肩头,就像安娜曾经安慰她的那样。

“我无论如何……我加入军队,我看到她的战功,听到她曾经的战友、我的上级对她的赞誉;我无论走到哪里,她的朋友都会帮助我,期待我;齐格勒医生,您知道吗……您都认可了我,可是她从未这样做过。我对她说,我想加入守望先锋,她一直反对……就连当初加入军队她也极力阻止。我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齐格勒医生……可是她从未告诉我我还可以去做些什么,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军人的血,就像她一样……为什么?”法芮尔的眼眶有些泛红,就这样看着齐格勒。“她要我对她汇报每天的日程,我做了……可是她却又并不在意,甚至不会回应我说的东西。只有一次……我对她说我没能成功完成任务,我还没有说原因,她就对我说,不要呆在军队,快点回家。可那次是因为情报走失,我被人伏击了……”

法芮尔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开始抽泣。齐格勒长叹一口气,说:“法芮尔,你是个很优秀的军人,你的战绩大家都非常认可,这是你明白的。安娜……你妈妈她有自己的苦衷,但是……真的非常抱歉。”她抬头看向已经有些昏暗的天空,又说:“我们先回到营地?我担心这里不够安全。”说着她站了起来。

但法芮尔仍旧坐在地上。她以为法芮尔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平复,于是她耐心的等待,但法芮尔却在这一点儿沉默之后开口了。

“齐格勒医生。”法芮尔的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冷静。

“我在。怎么了?”

“我的确如您所说,是个优秀的军人吗?您的确这样认可吗?我感觉到的是,您认为我和我的妈妈是不同的,而且我是一位优秀的军人,对吗?”

“是的,当然。”齐格勒回答。

“齐格勒医生,您可以吻我吗?”法芮尔抬起头来,笃定的凝视她,没有任何躲避。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令齐格勒有些莫名其妙,她笑了一下,说:“这……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吻我。”法芮尔站起身来靠近她,每一个动作都如此坚定。她们的双眼距离甚至不到十公分,法芮尔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狼狈,她的左腿上还装着未曾取下的盔甲。但是她已经无法再回头了,而且她也不想回头。“亲吻我,无论是嘴唇或者脸颊甚至是额头,如果您想要令我确信您的认可,您不希望我认为您是在骗我,就亲吻我吧。”

“我不明白,这——”

“您可以拒绝,齐格勒医生。但无论您拒绝还是接受,我不会给您理由的。”

法芮尔的眼神在这个瞬间令齐格勒感到熟悉万分。她太熟悉了,这样说一不二的神情。但在这份熟悉中,齐格勒辨认出属于法芮尔的那一种不同。

“好吧。”说完,齐格勒探出身子,亲吻了法芮尔的额头。但法芮尔却在齐格勒收回身体时突然将齐格勒抱住,不由分说的一个吻落在齐格勒的嘴唇上。齐格勒感觉到法芮尔急促的呼吸就这样喷在她的脸侧,而后有什么撬开她并未咬紧的牙关,与她的舌头缠绕一处。

她没有拒绝。法芮尔就像是担心她挣脱一样,双臂几乎将她勒住。但在她伸出双手抱住法芮尔之后,束缚柔和下来,消弭于无形。她看着法芮尔正死死逼着的眼睛,眼泪顺着法芮尔眼角的装饰滑落下来。于是她的一只手转为轻轻捧住法芮尔的脸,指尖轻轻擦拭掉泪痕。

这个吻缓缓的结束了。法芮尔睁开眼,凝视着齐格勒。

“齐格勒医生……谢谢您,对不起。”有一点儿沙哑的声音诉说着法芮尔因情绪折磨而有些虚弱的内心。“您没有拒绝我……您是知道的,对吗?”

齐格勒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仍旧在她拥抱中的女人的后背。

在那短短的十几秒内,她无可避免的、再一次的想起了太多与安娜有关的事情。

挚友不是个足够恰当的名字。她们互相了解的程度早已超越朋友的范畴,只是她们始终隔着一道墙。那个问题,她们争论过太多次的问题,对齐格勒来说太过严重,她也因此、因自己的年轻气盛付出了足够重的代价。

“法芮尔,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救人。我当时对你回答……我说我并不是喜欢这样去做。现在我告诉你,因为我的父母在战争中死去,所以我想要救下战争中的每一个人。”

法芮尔点了点头:“我记住了。但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齐格勒微微一笑:“因为这就是我没有拒绝的原因。”

法芮尔有些不解。齐格勒明白对法芮尔来说,她可能无法设想这一切究竟以何种逻辑连接,但那并不重要。于是她等到了法芮尔的第二个问题:“齐格勒医生,我想知道……您究竟是怎样看我的?”

“你是法芮尔艾玛莉,安娜艾玛莉的女儿。”齐格勒看见法芮尔难以掩饰的失望,而后指尖再次抚摸法芮尔眼角的装饰:“但也是值得尊敬的法老之鹰,”她特地喊出埃及军方给法芮尔的、法芮尔在自我介绍时的称呼,“以及单独的法芮尔。你在我这里并不只因为安娜所以才特别,尽管一开始的确是如此的。”

 

 

对于法芮尔来说,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在战事未结束前就离开战场。只因为齐格勒邀请她返回基地。

她听着齐格勒与莫里森通话,说希望能对她做进一步检查。断开通话连接之后齐格勒对她温柔的笑了起来:“可以了,法芮尔,一起回基地吧。”

这是她想要的吗?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这一天发生的一切违背常规的事都令她有负罪感的同时感受到更大的轻松。无论是对齐格勒语无伦次的倾诉,还是请求齐格勒的吻,她甚至做了那样冒犯的举动……但她仍旧被认可着,她冒失过激的举动令她终于确信了她想要相信的东西——或者说,她有了理由强迫自己去相信一些什么。

那么,齐格勒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如果说亲吻她的额头代表着关怀与怜悯,那么接吻意味着什么样的关系?法芮尔坐在副驾驶上,看着齐格勒发动引擎。齐格勒没有拒绝她冒犯的举动,但她无比清楚她们之间从来也绝不可能是那样的关系。她甚至从来没想过。只是在那一刻,她就像着了魔一样,想用这样的方式证明什么、得到什么。她知道她此刻完全信任了身旁的人,但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呢?或者说,她们现在对于彼此、她对于她来说是什么?

从她被找到,到她们回到齐格勒的房间,这一路上她们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事实上法芮尔完全陷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境地,至少到她在齐格勒的客厅再次坐定、看见墙上挂着的前守望先锋合影的时候,她仍旧处在迷惘之中。相对的,齐格勒似乎镇静的多,她仍旧端来两杯咖啡,连法芮尔的那只杯子都与当初的一模一样。

“法芮尔,有些事,我想我可以跟你讲了。”齐格勒坐在法芮尔对面,双手握着咖啡杯,却没有一点儿要喝的意思。法芮尔点了点头,尽管齐格勒的表情仍旧柔和,但是她听出了不同寻常的严肃意味。她的直觉笃定这件事会与今天发生的一切有关。

“你的妈妈,安娜,我在加入守望先锋之后,最熟悉的人就是她。我们一起当了五六年的队友,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险境。那个时候我还是守望先锋的常驻治疗者,我们对抗的是世界各地的智能机械,比大部分现在的敌人强上百倍。”

“相对你完美的空中火力压制来说,安娜可不是个称职的狙击手。她经常会冲在阵地第一线上,战斗结束的时候把沾满血迹或者机油的狙击枪扔在一旁,对我招手说:‘医生,我需要治疗!’但其实她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受伤,她只是跟我开开玩笑,想让我放松下来。如你所知,我痛恨一切战争,但我也明白守望先锋存在的意义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而安娜她……我从未对她说过这些,但她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态度。”

“她是个很强势也很豪爽的人,但在和我的相处中,我感受到了她的细腻之处。我的履历中写到过使我父母过世的那次战争,而他们要去那里执行任务的时候,她悄声把我从名单中换下,而且她自己也未参与这次任务。那天她带着鲜花来找我,陪我说了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和她聊了起来,也因此和她熟悉了起来。我知道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都是她亲口告诉给我的——很多任何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包括你。”齐格勒一口气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回过神一样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而后说:“事实上,法芮尔,安娜她的确没有对你做的多好,而我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或许我是多虑了,但,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法芮尔有些疑惑,但她没有说话。

“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很多次争执,有大有小,但我们都清楚围绕着什么。安娜是个真的喜欢作战的军人,她的血液里才是真的流淌着对战斗的热诚与渴望。而我,你已经知道,我厌恶所有一切的战争。尽管我们都清楚这一点,但矛盾不可避免。我也因为她的缘故,才感受到你对战争没有像她那样发自内心的渴望。她退出守望先锋并不是因为厌倦了战争或者遇上了你父亲,而是因为她曾经对我说过,她希望我能过的快乐一些,她喜欢看见我的笑容。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以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很少会笑,我讨厌看到鲜血和死亡。我在没能救回的队友尸体前嚎啕大哭,而她站在我的身后拍着我的肩。那天晚上她请我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饭,在我们散心的途中她抱住我,吻了我,就像你一样。”

复杂的情绪从法芮尔胸口升腾而起,冲的她的脑袋有些昏沉,就像是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感觉。这些信息令她猝不及防,但或许她今天下午所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于是她仍旧保持沉默。

“我们仍旧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尽管……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我们之间有了些彼此不会点明的变化。但在那之前,以及那之后,我们之间的争执出现着,也并没有减少。我们彼此理解着对方,非常非常的理解,但我们谁都无法真正的为对方做出让步。那个时候我们就是都做不到。我从未对她说我不快乐的原因是她,尽管在这个事实发生的时候我和她都非常清楚的意识到了。我们尽力去回避一切可能产生争执的东西,但伴随着理解的总是更加深刻的痛苦。”齐格勒的手终于放开了咖啡杯,不自觉地握成拳:“安娜她所做的,她离开的决定,我明白她的意思。她顺应我从未提出的要求,自此与我一样,终日生活在痛苦之中,只是,我的痛苦是被施加的,而她的痛苦……或许是她自愿的,但也确实是我施加给她的。我曾经总是认为没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也没有人会经受和我相同的痛苦,而在那以后我无法再理直气壮的认为我是个受害者。从这个意义上讲,她也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向我揭示了我的过错,我想我无法弥补,这也算是我应得的惩罚。”

齐格勒似乎说完了一切,房间陷入沉寂。

法芮尔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这件事如果发生在齐格勒和任何一个其他人那儿,法芮尔都有足够的立场认真的倾听。可是这件事的两方都太过熟悉,其中一人更是她的……她的难以亲近的母亲。她在那一瞬间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也就在同样的那一瞬间找到了几乎所有问题的答案。所有的一切因为齐格勒的陈述被混在一起,陈旧的往事与此刻彼此相溶。她张了张嘴,艰难的发出声音:“我……我知道了。”

齐格勒淡淡的说:“我从未对其他任何人说起过这些事。就像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我一样。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对你说这所有的一切没有任何其他意思,我只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以及,我的确想要将这一切告诉某个人。时间再过的久一些,我怕我会忘记很多不该忘记的东西。所以这完全是我自私的请求,也谢谢你听完我所说的。”

法芮尔努力梳理自己的思绪,一会儿才问到:“那么……你对她……”

“是,或者不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齐格勒微笑了一下,“已经过去太久了。”

法芮尔有些不甘心。正如她无论如何去选择,她始终步入她母亲的后尘。但是齐格勒在她再说什么之前,坐到她的身侧,握住她死死捏紧杯柄的双手。

“每个人都是他过去的缩影,我们都为过去付出代价。法芮尔,我必须向你重申,你和安娜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只是你和安娜的联系,也是无论如何切不断的,我希望你能接受这一点,每个人总有一个被认识的起点,而你的起点就是‘安娜的女儿’。”齐格勒说着,缓缓探过头去,嘴唇轻轻点了一下法芮尔的嘴唇,“希望这样能够令你相信我所说的。”

“齐格勒医生,我……我很抱歉。”法芮尔低声说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歉疚,或许是因为我鲁莽的做法勾起了你的回忆吧。其实今天下午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对你提出那样的请求,现在我大概明白了一些。我并不是故意要那样做,我真的很抱歉。”

齐格勒的双眼离她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齐格勒眼角细细的纹路。齐格勒的眼神仍旧满是温柔,但她明白这份温柔并不完全对着她,或者说,并不完全对着任何人。她不知道这双眼睛看着她母亲的时候会是如何。但是,正如齐格勒所说的那样,一切都过去太久了。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究竟又是为什么。她想要摆脱的,正如齐格勒所言,是不可能被摆脱的。她必须接受。但尽管如此,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提议,又被她以这样的理由一个又一个拒绝。齐格勒就这样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她的内心因为急躁而再次混乱。

“齐格勒医生,你……你爱我吗?”她这样问到。

这句话曾在齐格勒的脑海中回荡过千百万遍,但“爱”这个字眼能包括的东西太广泛了。

“我不知道,法芮尔。我不知道在你的定义里,爱意味着什么。但你对我是特别的。”齐格勒这样说。“对我来说,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我知道了。”法芮尔预感到齐格勒可能说的东西,打断了她。而后她笑了起来,说:“谢谢,无论如何。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再去吃点什么,我买单,如何?”

“当然乐意。”齐格勒这样说。

她站起身来,对齐格勒伸出了手。尽管那份沉重的感觉依旧环绕在她心头,但至少现在她没有那么多疑惑。她试着去排除一切她曾经预想的东西,令自己专注于现在。

齐格勒伸出手搭在法芮尔的手心:“我希望你能过的快乐。”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有再单独相处过。任务中偶有碰面,但法芮尔不再冒失行动而令齐格勒需要对她特别关照;而更多的时候,法芮尔在天空中,或在很远的地方,看见女武神之翼映射救赎之光。

在空闲时候法芮尔偶尔会好好回想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出生,她的成长,她所遭遇的所有的事情,这所有的一切的确总是与她母亲相关联。她终于确信她母亲对她的嫌恶是真实的,并且随着这样的确信加深,她逐渐卸下重负。

于是,在她几乎断绝与母亲的联系如此久之后,她拿起电话。单调的十几秒等待之后她听见电话被接通的声音。

“我是安娜。什么事?”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往昔。

法芮尔深吸一口气:“是我,法芮尔。”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说:“在守望先锋过的这一年怎么样?”

“很好。齐格勒医生让我向你问好,在……大概一年前吧。”法芮尔努力保持着正常的语速,而后说,“您呢?”

电话戛然而止。法芮尔将电话放回原处,深呼吸一次。无论如何,她已经完成了这次通话。然后她再次拿起电话,这一次她拨通的是齐格勒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遇到什么事了?法芮尔?”

“齐格勒医生,我有些事想问你。方便吗?”

“当然。”她听见电话那头像是起床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这是深夜了。“请说吧。”

“嗯……我现在来找你。”

“好。”

法芮尔挂断了电话。

走到齐格勒的住处甚至十分钟都不需要,但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对法芮尔来说还是太长了。她甚至跑了两步,但又立刻停下了这样的举动。

人总是希望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回答,但事实也通常不会这样发生。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齐格勒正站在门口等她。背后屋内柔和的灯光将齐格勒的轮廓又一次染上柔和的淡黄色,齐格勒对她来说似乎一直就是这样的存在,从她们初次见面开始。她走上前,问好:“抱歉这么晚打扰你,齐格勒医生。”

“进来说吧。”齐格勒为她让了一条路。

她们坐定,齐格勒已经为她准备好了饮品。她熟悉的杯子里装着的不再是香气浓郁的淡棕色液体,而是一杯牛奶。相较于她母亲一直喜欢喝的咖啡,她认为自己还是更喜欢牛奶一些。

“齐格勒医生,我今天联系了我母亲,并代你向她问好了……”齐格勒看着她,她从齐格勒的眼神中清楚的读出期待,却又只是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她没有回答。在我说完的时候她就把电话挂断了。”

齐格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好。”

“齐格勒医生,我有话想对你说。”法芮尔鼓起勇气,这样说。

“请讲吧。”齐格勒的眼睛仍旧看着法芮尔,但法芮尔很清楚齐格勒并未真的看着她。于是她伸出手,搭在齐格勒交握的双手上。

“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东西,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所经历的一切,我的母亲,还有你。”顿了顿,确认齐格勒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此刻,她才继续讲下去:“你说的很对,我的母亲就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的确没有办法排除她。就连我们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你与她的旧识,我们恐怕也无法像现在这样。我说的对吗?”

齐格勒点了点头。

“所以我试着将这一切都放下来,不再去想。齐格勒医生,我想知道的是,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

法芮尔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齐格勒医生,我就要对你说了。我虽然不知道我对你究竟是何种感情,但我知道我想要……想要你在我身边。我不是说需要你的照顾,当然你也一直都照顾着我。我……我知道有些冒昧,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这就是我此刻真实的感受,我需要你,齐格勒医生。”

齐格勒审视着她。“很抱歉,法芮尔,但我……我想我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想法。”

“这没关系。”法芮尔难掩自己的沮丧,“我也知道我这样的请求实在太过轻率。无论如何,非常感谢您为我所做的一切。”

在收回她仍旧搭在齐格勒那儿的手时,齐格勒抓住了她。

“等等,法芮尔。”她说着,语气有些急促。“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和你一样,有很多东西是无法摆脱的。我的父母,还有安娜。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我不知道我能否令你感觉到快乐。”

法芮尔低声说:“齐格勒医生,你得到过快乐吗?你知道我在指什么。你从其中得到过快乐吗?她给过你那样的快乐吗?”

这样的问话之后,法芮尔认真的看向齐格勒。如她所料想的那样,齐格勒说:“有过的。”

“那么请尝试着给我这样的快乐吧。”法芮尔的声音变得更低,“不管你出于何种原因想要这样做,如果你想要让我相信,就这样做吧。”

“但我不知道怎样——”

“你知道。”法芮尔打断齐格勒的话。“你当然知道。你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不在乎,齐格勒,我不在乎了。不管原因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不需要你给我理由。如果你想要让我相信,就这样做吧。”

“如果我不这样做呢?”

“那我会认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齐格勒看着法芮尔。法芮尔的脸绷着几乎僵硬,但她终究没有像安娜一样转过头去。一切都变得寂静,法芮尔看着齐格勒探出身子,单膝跪在她身侧的餐椅上。她们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齐格勒好看的瞳色逐渐占据了法芮尔的视野,甚至鼻尖都要碰到鼻尖。

法芮尔缓缓的闭上眼睛。她的嘴唇被触碰了,带着牛奶香气的湿润嘴唇触感如此令人颤抖。在这个有些冷意的夜晚,一份温暖来自于同样柔软的女性躯体,隔着衣服也能够感受到。落在她背后的双手交错着轻扣她的双肩,令她被安置在对方的怀抱中。缓慢的亲吻中,她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紧咬的牙关也在对方的试探下不复存在。而后舌头的触感柔软而又带着些粗糙,对方认真地探索着安抚着她口腔中的每一寸,允许这样的试探令她感觉到完全的放松。

她如此清楚的知道这是一个完全不带着情欲的吻。但,如果这就是她现在能得到的一切,也总比得不到要好。

齐格勒的声音很轻,嘴唇的颤动引来她一阵战栗:“现在相信了吗?”

“当然。”她说。而后她睁开眼。“谢谢你,齐格勒。我想我好多了。”

齐格勒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侧着身对着她,手仍旧搭在她的肩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或不对,但你提醒了我,去做一些事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也许是的。”法芮尔说着,靠在椅背上。“你认为我应该回去吗?还是留在这里?”

“不知道,或许我觉得你该留下。”齐格勒微笑起来,“留下吧。或许我的床小了些,但也足够两个人睡了。”

这是一次完全不同的、从未有过的尝试,或许如同之前的所有事情都潜藏在她的骨血中一样,但现在齐格勒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对她做了回答;这一切或许会变得更好,或许不会,但在法芮尔随齐格勒走进卧室的时候,她决心将这一切抛诸脑后。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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